作品：狱中上母书

简介

本篇选自《夏节愍公全集》。作者夏完淳(1631—1647)，原名复，字存古，别号小隐，松江华亭(今上海市松江县)人，明末抗清将领、诗人、文学家，抗清兵败被捕，不屈而死，年仅十七岁。著有《夏内史集》、《南冠草》及《玉樊堂词》。旧有清嘉庆年间王昶辑刻《夏节愍公全集》，共十卷，补遗二卷，卷首一卷，卷末一卷。今有中华书局排印本合集《夏完淳集》，凡八卷，包括赋、骚、诗、文等。本篇是作者在南京狱中写给他嫡母盛氏的诀别书。文章熔家庭琐事与国家大事、骨肉之情与民族之痛于一炉，充满了国破家亡的悲愤和视死如归、死而后已的战斗精神。

不孝完淳今日死矣!以身殉父，不得以身报母矣!痛自严君见背^①，两易春秋，冤酷日深，艰辛历尽。本图复见天日，以报大仇，恤死荣生，告成黄土;奈天不佑我，钟虐先朝，一旅才兴，便成齑粉^②。去年之举，淳已自分必死^③，谁知不死，死于今日也。斤斤延此二年之命，菽水之养无一日焉。致慈君托迹于空门，生母寄生于别姓。一门漂泊，生不得相依，死不得相问。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京^④，不孝之罪，上通于天。呜呼!双慈在堂，下有妹女，门祚衰薄^⑤，终鲜兄弟。淳一死不足惜，哀哀八口，何以为生?

虽然，已矣!淳之身，父之所遗;淳之身，君之所用。为父为君，死亦何负于双慈!但慈君推干就湿^⑥，教礼习诗，十五年如一日。嫡母慈惠，千古所难。大恩未酬，令人痛绝。慈君托之义融女兄，生母托之昭南女弟。淳死之后，新妇遗腹得雄，便以为家门之幸;如其不然，万勿置后^⑦。会稽大望，至今而零极矣，节义文章，如我父子者几人哉?立一不孝后，如西铭先生为人所诟笑，何如不立之为愈耶?

呜呼!大造茫茫，总归无后。有一日中兴再造，则庙食千秋，岂止麦饭豚蹄不为馁鬼而已哉^⑧!若有妄言立后者，淳且与先文忠在冥冥诛殛顽嚚^⑨，决不肯舍!兵戈天地，淳死后，乱且未有定期。双慈善保玉体，无以淳为念。二十年后，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。勿悲，勿悲!相托之言，慎勿相负!

武功甥将来大器，家事尽以委之。寒食、盂兰，一杯清酒，一盏寒灯，不致作若敖之鬼^⑩，则吾愿毕矣。新妇结缡二年，贤孝素著，武功甥好为我善待之，亦武功渭阳情也。

语无伦次，将死言善。痛哉!痛哉!

人生孰无死?贵得死所耳!父得为忠臣，子得为孝子，含笑归太虚，了我分内事。大道本无生，视身若敝屣;但为气所激，缘悟天人理。恶梦十七年，报仇在来世。神游天地间，可以无愧矣。

注释

①严君：本指父母，这里专指父亲;严：表尊敬意;见背：这里指夏完淳之父兵败自杀，离他而去。 ②钟虐：聚集祸害;齑(jī)粉：粉末，这里指夏完淳的抗清军队刚刚兴起就溃散、覆没了。 ③自分(fèn)：自料。 ④溘(kè)然：忽然;九京：九原，泛指墓地，京，盖“原”字之误。 ⑤门祚(zuò)：家庭命运;祚，运气，福气。 ⑥推干就湿：意指把床上干的地方让给孩子，而自己睡在孩子尿湿的地方，形容父母抚养子女的辛苦。 ⑦置后：立嗣子，指古代没有男孩，把别人的儿子作为自己的儿子，以继宗祧(tiāo)。 ⑧庙食：指有功于国家的人，死后立庙祭祀，让他的灵魂在庙中享受后人献上的祭品;麦饭豚蹄：指用来祭祀的祭品;馁鬼：饿鬼。 ⑨诛殛(jí)：诛杀;顽嚚(yín)：顽固愚蠢的人。 ⑩寒食：旧时节气，指清明节前一天，古代自这一天起，三天不烧火做饭而祭祀扫墓，故称“寒食”;盂兰：旧时在农历七月十五日燃灯祭祀，超度鬼魂，称盂兰盆会;若敖之鬼：意指没有后嗣的饿鬼。 结缡(lí)：古代女子出嫁;缡：是古代女子的佩巾。 屣(xǐ)：鞋。

译文

不孝儿完淳今天就要去死了!我以身殉父，不能以身报答母恩了!痛思自从父亲离我而去，已经两年，冤仇惨痛一日深似一日，历尽了艰辛。本来企望重见天日以报大仇，抚恤为国捐躯的人，封赏他们的家属，告慰先父;无奈天不助我，灾祸降集于先朝，一支军队刚刚兴起，便已溃散覆没了。去年义举之时，完淳已经自料必死无疑，哪知没死，却死于今日。仅仅延长了两年的性命，却不能孝养父母一日。致使慈母(其父之正妻)只能托身佛门，生母只能寄居亲戚家中。全家漂泊流离，活着不能相依，死去不能相慰。完淳今日又将先赴黄泉，不孝之罪，上通天宇。唉!两母在堂，膝下还有我妹，门第衰落，福泽浅薄，少有兄弟。完淳死不足惜，只可怜一家八口，如何维持生计?

尽管如此，也只得罢了!完淳的身体，是父母所给;完淳的身体，又为君主所用。为了父亲和君主而死，又有什么辜负了两位慈母的呢!然而嫡母辛劳抚养，教育礼节，熟习诗文，十五年如一日。嫡母慈爱如此深切，千古未有。大恩未报，令完淳心痛欲绝。嫡母托付给义融大姊，生母托付给昭南小妹。完淳死后，我的新媳妇遗腹子若是男的，便是家门之幸;如果不是这样，千万不要为我立后嗣。夏氏本是会稽的大族，如今已经零落到了极点，气节道义文章，像我们父子的能有几人呢?像西铭先生那样，立一个不成器的后嗣，遭人耻笑，不如不立更好呢?

唉呀!天地茫茫，终归是没有后嗣的。有朝一日先朝能够中兴再复，我等则能千年享受立庙祭祀之礼，岂只是麦饭猪蹄，不做饿死之鬼!如果有人胡言乱语为我立后嗣，我将同先父文忠公在冥冥之中诛杀此等愚顽之徒，决不宽容!如今兵戈遍地，完淳死后，混乱的局面遥遥无期。两位慈母请善保玉体，不要总将完淳记挂心里。二十年后，完淳将同先父文忠公重兴扫除北塞之举。请不要悲伤，不要悲伤!相托之言，千万莫相违背!

武功外甥将来必成大器，家事可以全都委托给他。寒食时节，盂兰盆会，给我一杯清酒，一盏孤灯，不致作无人祭祀的饿死鬼，我就如愿以偿了。我的新妇结婚两年，她的贤惠孝顺一向为人所知，武功外甥为我好好待她，这也是武功外甥与我的舅甥情深啊。

语无伦次，人之将死，其言也善。痛心啊!痛心!

人生谁能不死，贵在死得其所罢了!父能成为忠臣，子能成为孝子，含着微笑回归自然，了却了我分内的事情。大道本无所谓生死，看待身子如同破屣;只是为道义所激发，从而领悟了天道人事之理。一场噩梦十七年，报仇在来世。神游于天地之间，我夏完淳可以无悔无愧。